古人有一个很有意思的比喻,两代人之间,即父母和子女间的距离,为一寸,而祖孙之间的距离,为二寸。这一寸和二寸间的距离,对从前的人来说,差距并不太大,中国人几代同堂,老少共居一室,亲密无间,是非常普遍的事情。不要说二寸,即便是“三寸”,也不是遥不可及的关系。
我没有见过我的祖父,在我出生前的很多年,他就去世了。祖父是崇明岛上一个租别人的田地耕种的穷人,生前没有留下照片,我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,据说很像我父亲,不过我无法想象。我的祖母却在我的童年生活中留下了无比亲切的记忆。我和祖母的接触,也就是童年的三四年时间,我吃过祖母烧的饭菜,穿过祖母做的布鞋,祖母在灯下一针一线为我们几个调皮的孙儿补袜子的情景,在我的记忆中如同一幅温馨的油画。在记忆里,祖母是慈爱的象征,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她的微笑和声音,记得她枯瘦的手抚摸我脸颊的感觉。
我的外公和外婆去世得更早,我只是在母亲那本发黄的老相册上见过外公和外婆。外公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,照片上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我,但我却无法在他的凝视下产生一点亲切感。而我的外婆,在我母亲还是婴儿时就撒手人寰,她是在分娩时去世的,生下的男孩,也就是我最小的舅舅,也没有活过一个月。照片上的外婆是一个绝色美女,眉眼间流露出深深的哀伤,仿佛在拍照时就预感到自己悲剧的命运。尽管母亲曾给我讲过不少关于外公和外婆的故事,但我的感觉,这更像是小说中的情节,和我的关系不大。但是,另一个外婆的形象,在我的记忆中却和祖母一样亲切。这外婆并不是母亲相册中那个表情哀伤的美女,而是另外一位慈眉善目的白发老人。我的亲外婆去世后,外公又续弦娶了一个女人,这就是以后和我有了千丝万缕关系的另一个外婆。我和外婆住在同一个屋顶下的时间很短,还不到一年,那是在我四岁的时候。印象中外婆是个劳碌的人,照顾着很多人的衣食起居,一天到晚忙着,没有时间和我说话。后来,我们全家搬出去住了,去外婆家,就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一件经常的事情。等我稍大一点,我发现外婆原来是一个很有情趣的人。一次,我去看外婆,从床底下的一个箱子里拿出几本线装书,还是她当年读私塾时用过的书,一本是《千家诗》,另一本是《古文观止》。她说:“这里面的诗,我现在还能背。”我便缠着外婆要她背古诗,她也不推辞,放开喉咙就大声背了起来:“清明时节雨纷纷,路上行人欲断魂……”,“二月湖水清,家家春鸟鸣……”。外婆背唐诗摇头晃脑,像唱歌一样,一副陶然自得的样子。她说,小时候读私塾时,老师就是这样教她背的,背不出,要用板子打手心。外婆喜欢的唐诗大多是描绘春天景色的,听她背诵这些诗句,使我心驰神游,飞向春光烂漫的大自然。外婆和我住在同一个城市里,每年春节,我们都要去给外婆拜年,从我的童年时代一直到中年,年年如此。小时候是跟着父母去,成家后是和妻子一起带着儿子去。外婆长寿,活到九十四岁,前年才去世。去世前不久,我带儿子去看她,她躺在床上,还用最后的力气背唐诗给儿子听。
儿子和外婆之间,是“三寸”的关系了,他对外婆的称呼是“太太”。看到他和外婆拉着手交谈,我感到欣慰。儿子不知道什么“二寸”和“三寸”,但我从小就让他懂得要爱长辈,要关心老人。儿子和我的父母这“二寸”之间,可谓亲密无间。七年前,父亲卧病在床,我无法带儿子天天去看他,儿子每天放学回家先打一个电话给父亲,祖孙之间的通话很简单,总是儿子问:“公公,你好吗?”“公公,身上痛不痛?”然后是父亲问孙子:“你在学校里快乐吗?”“功课做好了没有?”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对话,对我的父亲来说,却是他离开人世前最大的快乐。听听孙子稚气的声音,感受来自孙辈的关怀,胜过天下的山珍海味。
外婆去世后,我便再也没有可以维系的“二寸”之间的长辈关系了。每年春天,我和儿子总要陪着母亲去扫墓。站在长辈的墓前,遥远的往事又回到了眼前,亲近犹如昨天。“一寸”和“二寸”之间,此时便又失去了距离。